-苹果。
-是的，欧博官网苹果。
奥本海默感觉自己浮在半空中，垂下头看到三岁的自己伏在书上，漆黑头发在额头卷出很柔软的弧度，就像这个年纪所有的人类一样，一切尖峭的硬组织都被包裹在童话似的、比云团更无害的皮囊里，只由曲线与球体构成。
-爸爸，三岁的他说，并没有抬起头，苹果是什么颜色的？
-苹果是红色的，你还记得吗？我们的马会吃的红色水果。
奥本海默沉默地聆听，男人的影子投在他后背上，他也没有抬头。父亲的面庞早已模糊，果实离开蒂的时刻就是和亲本的彻底脱离，由此开启新一代的生与死。
-我记得，他兴奋地说，爸爸，我想给马吃苹果。
雨从壁炉里渗进来，晦暗的蓝色像是水打湿信纸一样浸透屋内原本摇晃的火光。
身后的男人模糊地说了什么。
蓝色张牙舞爪地烧起来，现在屋子里一点暖色也没有了。
奥本海默闭上眼睛，雨没有打湿他的脸，他的手指却因为寒冷颤抖。
-爸爸，爸爸，欧博年幼的他继续大喊，声音里透着兴奋。
奥本海默全身都发起抖。
-我要种一颗苹果树。

这是一颗洗净的青苹果。
“先生们，实验时请注意动作的幅度，意外总在意想不到时发生……”
这是一颗洗净的青苹果，木质坚硬的短茎，叶缘带着微小弧度。
专注，专注，不要走神。这是一颗洗净的青苹果。
“是的，我相信你们都有充分的……”
这是一颗——器皿从手掌里滑脱，指尖仍存玻璃光滑的触感，破裂在桌面上的过程仿佛核弹爆炸似的慢动作，连声音都慢几秒传来。
“奥本海默先生，你有多少天没有享受充足睡眠了？”
布莱克特和周围人的声音潮水一样从远方猛然压近，他从填满青苹果的白日梦中惊醒，低头看向桌上的碎片。
“再来一遍吧。”布莱克特在讲台上说。
“我不能，先生，”他听见自己嗓音干涩，“待会有讲座，是玻尔的。”
学生和老师几乎同一时间掏出表，确认后匆匆开始向外移动。
“你不行，奥本海默先生，”他顿住，“你需要把实验做完。”
那一刻的感觉很难形容，即使很多年过去也觉得情绪模糊。只是觉得一簇野草疯狂地从脚底生长，勒断骨骼和血管，割破头顶，布下漫无边际的阴影把整个人都困在里面。
逼仄的这片土地，遥远世界背后缓慢转动而看不清样貌的齿轮，一切的一切都紧紧攥住神经两段，往无限远里延伸，直到束成一根紧绷、纤细而平整的线。
或许需要什么，一阵风、一把刀，切断它——
这是一颗洗净的青苹果。
他盯着针管里透明的氰化钠溶液消失在苹果组织中。
依旧平静——空旷的教室——果皮青绿，透着青涩的芬芳。
这是奥本海默记忆里第一颗苹果，仍未成熟的青苹果，他曾尝试用它来毒杀自己的老师，或许这正揭示了他生命中最鲜明的极端底色，早在宇宙真相向他招手之前就初现端倪。

洛斯阿拉莫斯的雨第一次如此令人焦灼。
奥本海默摊开手掌，感受冰冷的水落在皮肤上，就像农夫感受收割前最后一场甘霖。
“告诉将军，暴雨会在二十分钟之内停下，他可以安排人布置原子弹了。”他望向漆黑里某个虚无的点，“我就在这里看。”
喉咙干涩，仿佛伊甸园里亚当吞下的苹果仍无止休地在他身体里滚动。罪恶的根源——从此人类被逐出乐的土地；智慧的根源——从此能辨善恶和羞耻。
十年前他用天资头脑拨动世界运转的时针，目睹牛顿手里那颗苹果缓慢腐烂；现在，奥本海默站在观察棚里——窗外的雨势减缓，十分钟后，在这片荒芜而平坦的旷野里——他亲手播种的苹果就要收获。
罪恶和智慧的果实，从一粒由最简单的正义感填满的种子中萌发。
“我不知道美国政府会不会妥善使用它，我只知道，纳粹绝对不会！”出行时充满怒火的话语回响在耳边，当时下意识回避的不确定在此刻攥紧他的心脏。
会吗？
……
“十。”
奥本海默凝视着望远镜中的一小片土地。
……
“五。”
他忍不住好奇，这一秒云的形状会不会是特殊的？
……
“三。”
恭喜你，农夫奥比，你要丰收了。
“二。”
这次终于成熟，会丰收吧。
“一。
”
……
这一秒钟光的粒子迸发，击碎视网膜，留下延绵一片消不去的光斑。苹果的馥郁香气顺着狂风卷过来，汁水横流、果肉四溢，有如庞然巨物一般在天和地的分界线上缓慢滚动。
奥本海默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再二十秒种过后，橙红的苹果图像逐渐消散，然而传来的轰炸声会成为他生命中不断的遗响。